写作|父亲的目光

写作 06-11 3242

文|赵阿芳

直到现在,一闭眼,还是那个画面:窗外大雪纷飞,屋里炕头滚热。我们几个小脑袋挤在一块儿,听父亲讲书。从三国烽烟到红楼幽梦,小小的心里,山外的世界,被他描绘得像年画一样鲜亮又勾人,引得我们心头发痒,一心想往外扑腾。

父亲那时总爱念叨:“有出息的孩子,翅膀硬了要飞走,可不能一步三回头!那不成蜗牛了?蜗牛才把家背在壳上走呢。你们将来离家,也不用回头,外面比家里有趣呢!”这话,像种子一样埋进了我心里。

岁月如歌,我们真像羽翼渐丰的雏鹰,要离巢了。

每次在车站,我都把腰杆挺得笔直,一只手高高扬起,潇洒地甩一句“再见”,转身就上车,绝不回头。青春的心啊,像鼓满了春风的帆,只朝着远方呼呼地跑。

那时,我甚至有点得意,觉得我的父亲跟别人的不一样,他的爱像老鹰,大气又“冷酷”,他不恋我,也不要我恋家。

斗转星移,我在邻城医院落了脚。

初入社会,人地两生,心里慌得没着没落。给家里的电话也越来越少,语气也蔫蔫的,透着股说不出的疲惫。

父母的心揪着。忽然一天,父亲电话里的声音透着罕见的兴奋:“芳子!找着你表叔了!他就在你们医院管事!这下好了,往后有个啥事,也有人照应了!”他咋联系上这位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叔的?我一点不知情。

一个礼拜后,表叔突然来电,叫我去家里吃饭。

推开门,我愣住了:表叔家客厅的地上,简直成了我老家土产铺子!大海米、对虾干、虾酱、鱼干……满满当当堆了一地。父亲正蹲在那儿,小心翼翼地从一个人造革的大黑皮包里往外掏东西——是母亲亲手腌的咸鸭蛋!皮包旁边,两只老母鸡被捆着脚,“咕咕咕”地挣扎着。

我的心猛地一抽:这不是妈留着给爹冬天补身子的那两只鸡吗?怎么……话没出口,一股又酸又涩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。我明白了,为了我这个不省心的闺女,爹把家底儿都搬来了。

那顿饭,桌上推杯换盏,笑声不断。父亲刻意地热络着,表叔的笑容也一直挂在脸上。可我的心,却像吊在半空的水桶,七上八下,胸口堵得发慌。

吃完饭,我得赶回医院,父亲回乡的客车也快到了。路边临时停车站点离表叔家不远,我陪父亲走过去。他中午喝了点酒,脸上带着点微醺的红晕,眼神里有种办成大事的满足感,絮絮地叮嘱:“生活上遇事别慌,有表叔呢……”末了,又催我:“快走吧,别误了上班点卯,爹自己等车就行。”

我跨上自行车,骑出去六七十米,猛地想起给爹带的药还在包里!

一回头,正看见客车到了,人群拥挤着朝车上拱。父亲正被人流推搡着上车,脖子却伸得老长,还在使劲朝我这边张望!看到我回头,他眼睛一亮,立刻用力挥舞起手里的东西——是那个装得满满而来、此刻却空空瘪瘪的大黑皮包!秋风里,那个过时的、皱巴巴的大黑皮包,被父亲高高举起,像一面褪色的旗帜,在空中拼命地摇晃着……

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。那一刻,我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撞醒了——我真正长大了。

后来,母亲才告诉我,从我去外地上学头一回起,每次送我离家,车影子都消失半天了,父亲还杵在原地,像根木头桩子,很久都回不过神。

“你爹啊,心思比女人还细,亲孩子亲得不行。可他就是忍着,怕你难受,怕你恋家,耽误了前程……”母亲叹着气说。

我终于懂了。父亲的目光,从未离开过。他只是把那份沉甸甸的、滚烫的牵挂,死死摁在心底,只留给我一个“不许回头”的背影。

再后来离家,我故意逗他:“爹,别想我啊!我这回走快点,下回就能早点回来看你啦!”父亲咧开嘴笑了。那笑容,像冬日暖阳,铺满了我返程的路。

岁月如流,我在父亲无声的目光里跋涉、成长。疲惫孤独时,只要想起背后那双眼睛,心口就像添了一把柴,暖烘烘地生出力气和盼头。

只是万万没想到,我竟是在父亲的目光里,与他诀别。

那天,父亲病危住院,我赶回家为他取换洗衣服。已虚弱得只剩一口气的父亲,硬撑着,像往常一样,非要亲眼看着我走出病房门。隔着冰冷的玻璃,我看见病床上那个缩成一团的老人,眼神早已涣散不清,却还在执拗地、徒劳地寻找我的身影。

我用力挤出笑容,像过去无数次离家时那样,朝他使劲挥挥手。他看见了,枯瘦的脸上,也极其艰难地、一点一点地,挤出一个近乎扭曲的微笑。

等我抱着干净衣服,上气不接下气跑回医院时,父亲,已经走了。他静静地躺在那儿,那追随着我的目光,终于,永远地阖上了。

夜深人静,泪眼朦胧中,我总感觉父亲深情的凝望,依旧穿透时空,落在我身上。

父亲啊,用一生践行了自己的话:他放飞了我,义无反顾。

可他那无声的目光,却早已化作无形的线,一生追随,一生温暖。

无论我飞得多高多远,回头望时,总能看见——那面由深爱凝成的“旗帜”,在记忆的站台上永远挥舞;那束穿越时空的目光,在生命的来处永恒守望。

责任编辑:车向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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