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间|越过高山,慢慢读懂父亲

人间 06-11 1809

文|高绪丽

六月的风不同于一年里其他季节任何时候,若论温柔,它不及三月;论强悍,它又不及腊月。但它有足够的耐心,它所到之处,扑面而来的是从种子深处迸发出来的天经地义。很多时候你可能察觉不出它的来意,但当它掀起滚滚金色麦浪的时候,又免不了为它深深折服。

行走在六月,迈出去的每一步都要忍受炙烤的煎熬,可是走过的每一个脚印,都是那么从容、坚定。

吹着六月的风,我忍不住想起老人们流传下来的习俗。

身处山、海相连的胶东半岛,伴随孩子的第一声啼哭,身为新手爸妈的第一件事情,是由刚刚荣升为父亲的男人来到妻子的父母亲身旁“打喜”。这时候,他的岳母除了会为他准备九十九个红鸡蛋带回去,还要单独再放两个熟鸡蛋揣在他的衣兜里,并且叮嘱他,往回走的路上,遇到最高处,一定要下车把这两个熟鸡蛋剥皮吃完后再赶路。老人们传言,在最高处吃完鸡蛋,会为新生儿带来美好的祝福,祝福孩子茁壮成长,未来会有更好的前途。

我的孩子出生后,刚刚成为父亲的他听从产房里其他爸爸们的建议,第二天就骑上摩托车一路风风火火赶到我家,向我的父母亲“打喜”。

母亲把提前准备好的九十九个红鸡蛋给他装好后,又特意给了他两个熟鸡蛋揣在上衣兜里,嘱咐他,回城的路上,经过东直格庄那条路时,在最高处下车把鸡蛋吃完再赶路。

听说东直格庄那条路是修在山上的路,山上的最高处,是我们当地的一条分水岭,山上的水,南面的往南流,北面的往北流,非常明显。

那天他赶回产房后,跟我分享说,一路上只顾着急往回赶,经过东直格庄的山顶时看到有个男人蹲在路旁,走近了才看清那人吃的是鸡蛋,他也急忙下车,左右打量,找了个最高处,立在路边开始吃鸡蛋,吃的时候才想起来没带水。当他把鸡蛋吃完,准备启动车子再次出发,恰又看到从后面也上来一辆摩托车,车上的男人也在路旁停下车子,看样子也是准备下来吃喜蛋……

讲完这些,产房里别的爸爸妈妈们都笑个不停。

时间不知停歇,缓缓流逝,我的孩子慢慢长大的同时,我们眼角的细纹也像溅在水面的涟漪慢慢扩散。

在一个月季花热烈奔放的午后,我又与母亲谈论起当年他回去“打喜”时的意气风发,不免感叹,当年在山顶上吃喜蛋的那个年轻男人迎来的何尝不是他的高光身份——成为一个孩子的父亲。

作家赫尔曼·黑塞写《悉达多》,写到悉达多成为一名船夫后,在河上谛听老船夫的箴言:“造化的一切声响都存在于它的声音之中。”人至中年才开始明了,在生命的旅程里,许多事情都是有声可循的。

我出生的时候是腊月,我的父亲也去外婆家打过喜。去外婆家要翻一座山,外婆住在山的那一边。

父亲曾经说过,当年外婆也给他的衣兜里揣了两个熟鸡蛋,他往回走,来到山顶时,手握两个鸡蛋立在寒风里思索了良久。在那个年代,他多想把那两个鸡蛋留着带回去给他的妻子,那样妻子就可以多吃到两个鸡蛋,可以多补充一些营养。

父亲说,经过那一天,那两个鸡蛋早已不是区区两个鸡蛋那么简单,耳畔呼啸而过的寒风声,更加坚定了他对这个世界的深情。初为父亲的他第一次领悟到,在这个世界上他不再是一个人,他要为他的妻子和孩子遮风挡雨、扛起一片天。

陪我慢慢长大的日子里,父亲手上磨出来的老茧也越来越厚。他常常在劳作了一天之后的傍晚,用刀片默默割掉上面的坚硬部分。

父亲没有食言,他独自咽下的苦难与汗水终将换来妻子和孩子的笑靥如花。

无数个黑夜里,从长年累月劳累的关节深处延伸出来的疼痛把他折磨得夜不能寐。白天,当我和我的孩子回来时,他又总是微笑着告诉我,地里的花生种上了,麦子也浇过了水,让我不用记挂。

母亲提醒他,为何不讲讲夜里被腰腿痛折磨得独自在黑暗里坐了半宿?

父亲咧了咧嘴,云淡风轻道:那点痛真不算什么。

我小的时候仰望父亲,他真的好像一座高山为我们撑起了一片无雨的天空。他高大的身躯和宽厚的后背,总是带给我一种莫大的依靠与温暖。

等我有了自己的小家庭后,父亲也不用再像以前一样,白天去地里劳作、晚上再去工厂做工那么辛劳了,现在的他只需陪着母亲,守着几分薄田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。

面对慢慢衰老的父亲,我曾经天真地以为,是当年属于父亲的那座高山正在慢慢变矮。

可是,有一年假期,当我们都回到家中,在饭桌上边吃边聊时,在大城市工作的北大研究生毕业的妹夫借着酒意跟父亲说,他担心他的孩子将来长大后会找不到好的工作。没想到一辈子与土坷垃打交道的父亲语出惊人,他语重心长道:“放心吧,当年那么艰难,我都能把我的孩子们培养得那么好,你也一定不会差。”

我才突然醒悟过来,原来,从来不是我的父亲在变矮,而是他期望孩子的视线可以越过他这座高山,看到外面更加广阔、更加美好的世界。

在六月的日历上慢慢行走,慢慢读懂父亲,我才发现,或许我也错怪了六月。

当眼前的大地一派金黄,当整个世界藏匿在它的周围,六月也比过去更加坚实、更加自我。当它目睹着一棵棵麦子从寒冷与沮丧中一跃而出的时候,或许它也正与一粒粒麦子一起,感受到了苏醒前最后的震颤。

(本文作者为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、烟台作协会员)   

责任编辑:孔昕

AI小壹

我是齐鲁晚报的AI机器人小壹,快来向我报料新闻线索吧~

微信扫码进入小程序 微信扫码
进入小程序
我要报料

热门评论 我要评论 微信扫码
移动端评论

暂无评论

微信扫码
移动端评论